如今的情况令我感到头疼无比。
新的学期在校领导又臭又长的开学讲话中拉开序幕后,某魏同学又忙不迭开始对我进行“围追堵截”。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不喜欢的发言可以轻易切换到无视的状态,是我为数不多技能点很高的生存技能之一——如果没有小颖在一旁同样兴致勃勃地帮着蹿腾我去参加社团招新的话,情况本应该是这样的。
作为文学社事务的局外人,她这样积极和坚持的态度令我有些奇怪。
难道是被千杨拿什么胁迫了?稍微想象了一下这样的情景,大脑就马上给出了答案——不可能不可能,千杨哪来的这样的胆子,真要发生大概也只有0.01%的几率。
那又是为什么呢?随着另一种概率较大 的想象在心底浮现,我发现自己的心情莫名地变得有些浮躁。可不论如何,我唯独耐不住小颖的“请求”,于是周三的下午,我还是准时出现在了图书馆与高三教学楼中间那块正迎着西晒的空地上。
§
“喂喂,不要一直坐在那看书啊,你这样还算得上我们社团的首席看板娘——男吗?”但很快我就后悔了,原因是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骚扰我的某人。
“要不我们去隔壁动漫社借一套cos服吧,不露腿的那种。从以前我就觉得,米拉你穿女装应该很合适吧。”啊,真是够了。
所谓不去搭理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我没有回应千杨的话,只是将椅子向后蹭了蹭,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看着眼前的书。
“这次可是蚀语文学社走向复兴的重要战役呐。”某魏同学还在重申着他的重要理论“但是除了米拉却谁都不肯来,现代人的社会还真是冷漠。”这是当然的吧,“复兴”只是无稽之谈,且不说我们社团早就名存实亡了,不管哪个时代,人的聚集体只要看不到拥有诱惑力的目标就会轻易地动摇涣散。
不过唯有千杨能够站在台前不断挥舞那展看上去还不算太坏的社旗这件事,令我对他多少有些钦佩。
这可在是九月的广州,熏黄的夕光下,被名为人的洪流组成的地狱般的漩涡的中央——在这种地方,哪怕只是站着也会让人感到不快。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这么拼命呢?总不会只是一时兴起而已吧。
“我说千杨呐,你那么拼命干什么?突然看了什么青春热血的东西?”
“不打算帮忙的人别说风凉话啦。”啊,这种话很容易伤人呢,不过好在对象是我,根本不疼不痒。
“可是,你冷静点看一下,社联的人给我们安排的是这种自带debuff的位置,就算费这么大劲效率也会十分低下。”就算是在这种远远没到“踏入社会”的阶段,某种意义上的“关系”和“照顾”也是存在的。
所有社团的展位都在图书馆前的广场上,但像我们这种被安排到在最外层的小社团本质上也只是陪衬鲜花的绿叶。相比之下,慕兰诗社摊位则在最内一圈的核心区域,而“如日中天”的青桐文学社,更是和小颖所在的OTC共享了图书馆主阶梯上那“睥睨天下”的位置。
“在说这种丧气话之前不是应该再努力一下吗!”
“有些事情不是你所谓的努力可以改变的吧。”我无所谓地翻了页书“而且如果早有热情和努力的打算,也就不至于把社团搞成这样吧?”
“事到如今再想挽回也有点太晚了,我们这种算上幽灵社员也没几个人的社团,即使被废除也不值得奇怪吧。”
虽然这样说,千杨大概也有他的苦衷。有什么深层的原因我可能不是很了解,不过浅显易懂的是,他肯定也不希望蚀语传承了长长短短小数十年的历史在自己的手上终结。做“亡国之君”这种事,有史以来也没人心甘情愿。
更何况,再怎么说这个文学社也是那位白飞学姐亲手交到千杨手上的……
“人来得这么少,难道不是因为米拉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吗?”千杨也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转移了话题的方向,睃了我一眼。
“嘛,确实不能否认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那么我就去吃饭了,接下来都交给超有干劲的社长大人吧。”
“喂,等等!别介啊~如果真的碰上那种对文学一心一意,超级认真的孩子想加入,没有米拉你在怎么办。”除了国赛金奖级别的计算机技术,变脸比翻书还快倒也算是他的特长。
“那种稀有品种怎么会被你碰上,你以为现实是轻小说剧情吗?”虽然这样吐槽着,我终究没有挪窝。另外,要是说起那样的“稀有物种”……
“而且说真的,米拉你不希望将我们的社刊发出去,让更多的人看到吗?”千杨指着我身旁的桌面上厚厚的一摞——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诞生一刊的,全社唯一的成果。
但即使是听起来那样贵重的东西,其真实面目也不过是之前销售失败后留下的大量囤积品。
耗时长久也并不是因为内容与制作有多么精美,只不过是理所应当的在人员和资金压倒性不足下导致的成果上的压倒性不足,好不容易才死皮赖脸地拜托了许多已经“事实退社”的社员们后在小颖的帮助下完成。而这样举世难觅的“匠心独具之作”,今天大概发出去了20本不到。
不过哪怕是面对这样的“黑历史”,千杨依旧气定神闲面不改色,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这里面一半以上都是米拉你的作品哦。”
……
“我倒是无所谓。”
“少骗人,没有哪个创作者是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别人看到,欣赏的。”魏同学意外地说了句不错的话。
“但如果被看到的结果是嘲笑呢?”千杨愣了一下,我一笑了之“反正只是那种程度的东西,看不看也无所谓吧,我只要在一时兴起的时候写出来就够了。”
“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东西这么冷漠啊。”
“就算你问我,我也没有好的答案,这也不见得是好事就是了。”我也有想过,很多人之所以最终能成为被称道的‘天才’,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自知之明吧。
反过来说,对有些人来说,拥有自知之明,反而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
“这当然不是好事啦。”千杨难得一见地摆出了极为认真的表情“米拉,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你写的东西都很棒啊。”
“啊,是嘛,倒是第一次听到你这样说,虽然谈不上高兴,但还是谢谢你。”
“你这是什么臭表情啊,谈不上高兴是什么意思嘛。”千杨不满地按着桌子看向我,叹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地站起“而且你不能没有自信啊,作为我重要的社员。”
这个人,真的……平时明明什么事情都撒手不管,偏偏在这种时候又能展现出一介文学社社长的气魄和威风。
看着那张映着曛光的英挺面庞,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可能真就被他骗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节点,千杨突然弯下身子打断了我对他美好的想象。他将脸贴到我的耳边“我说,米拉啊,你在高一有认识的熟人吗?”
“哈?”突然转变的话题让我反应不及。
“超级标志的,绝对是级花候选的那种。”
“你突然说什么啊,再说为什么是高一?她们不是才第一个星期来上课吗?”
“因为如果是高二高三有这一号美女我肯定……”
“行了,我猜到你的台词了。”我打断了他的话“那,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认识?”
“两个原因,第一 ,那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文学少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直觉和你有关系。”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男人的第六感?”我心中吐槽着这货到底是看了剧本还是在乱立flag,却无法否认,听到这话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只属于某人的面庞。
大概只有觞月最符合“文学少女”的描述了——这样想着,我的内心也变得无法平静。
“第二个原因嘛——”千杨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她现在就你的身后,看了好一阵时间了。”
“哈?!”毫不夸张地说,我被吓了一跳。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想假装没听到刚刚那句话。然而——
“同学,下午好,对我们蚀语文学社感兴趣吗?不介意的话请过来看看吧。”千杨一开口,就击碎了我侥幸的幻想。
“学长。”即使不愿回头承认事实的我还没有见到来人的样貌,但这特别的声线我不可能听错。连续两次的“预言”,竟然都让小颖说中了。
“刚才听你们讨论有关作品自信的问题,真是无聊至极呢。”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觞月,她背对着夕阳,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身体的四周仿佛镀上了一层赤色的光辉。
就算不是千杨,恐怕学校中的任何一个异性只要见过一面,便不可能再忘记觞月的存在。只不过她今天的感觉,好像和上次有些不同。
这也难怪,毕竟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还能够交谈就已经是奇迹了。
“在这个年纪就能拿出出色的作品,并非绝对不存在,但那才是异想天开,不正常的事情,不要白日做梦了。”觞月的言辞充满了攻击性,很难说清这是由于对我的敌意还是她故而有之的苛刻,又或者两者都有。
“可是,这个年头从初高中就出名的年轻作家不也很多吗?还是说,学妹你觉得他们都是异常?”啊……千杨那个笨蛋,偏偏顶着枪口撞了上去。
“不,严格来说,他们中的大多数根本就不算什么。”而觞月也丝毫没有要在学长面前退让的意思“自诩或被称作作家和小说家,实际上只靠商业包装的人可不在少数。”
这种态度,果然和上次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虽然只见过两次,但我觉得,她和我的想法经常挺合拍的。
我明白,觞月并非是在刻意地贬低或者讥讽他人,正相反,这是她最真挚和热诚的表现。不论在面对谁的时候,觞月都不会隐藏自己的真心,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更认为自己不能留在她身边的。
不懂得戴上面具的她太容易受伤了,如果“共鸣”一字之差变成了“共振”,大概会产生我想象之外的后果。
但即使知道不应该这样做,自控力差到极点的我还是忍不住迎合了觞月的话。
“是啊……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话说得有够臭不要脸“虽然不应该由我来说,能够站得住脚的作品,在那里边几乎没有呢。”
争论的两人停下来,一齐看向我。
“你是于连①吗?”觞月的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注视着我。
“嗯?”
“自——大——狂。”
“嘛,我不否认。”我摊了摊手“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够凭自己的作品赚到金钱和名声的那些人和他们背后的势力,既然能做出有潜力的商业股,不也有了不起的本事吗?”
“说到底,能够在市场上生存的才是有生命力的东西。”
指鹿为马是本事;
鸡鸣狗盗是本事;
不爱惜羽毛也同样是本事——这样的想法不可否认地带着讥讽与“酸葡萄”的成分,却也同样有着它们的真实的一面。
能够圈钱的作品!难道算不了什么吗?愚者的追捧、孩子的惊讶、富人的兴趣、觞月的鄙夷。②
事物要更好地生存,本就不能全都仰仗于光明磊落、令人称道的玩意。
面对我的话语,觞月出乎意料地保持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紫色的眼眸看过来,气势汹汹地向我伸出手。
“学长,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性格很烂诶。”
“好像还没人当面说过,不过我多少也算有点自觉。”
“请给我一本社刊。”觞月说着请求的句式,用的却是宣言般的语气。
“真的要看这个吗?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快给我一本啦,不是还有很多吗?”她的动作比言语更迅速,从我面前的书堆中夺下一本。
“谢谢。”不容我多说什么,她便将印着“蚀语”封面的社刊揽到了怀中。
“那个,等等!”我也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明明有100种更好的方式,身体却先做出了动作。
我伸出手,拉住了转身准备离去的觞月的手腕。
或许是她感到了疼痛,向我投来的目光夹着惊讶与不快。
“对不起弄疼你了。”我赶忙松开她的手腕“上次的事情也是,我说得太过了……”
“我是不会说原谅学长你的哦。”觞月轻微却有力地挣开了我的手“优柔寡断的米拉学长,太逊了。”
下个瞬间,她便扭过头,一言不发地背对我们离去,化作残阳中的一道剪影。
是啊,我确实太逊了,各种意义上。
§
“呐,米拉,你果然认识要走社刊的那个学妹吧,你觉得她会加入我们社团吗?”
“不知道,报名纸也没拿不是吗?而且她还在生我的气。我觉得没戏。”
“可是只要……”
“好,下一个问题。”
“那个……于连到底是谁啊。”
“是啊……于连到底是谁啊……”
§
『于连如果是根柔弱的芦苇,就让他灭亡吧;如果于连是个勇敢的人,他就一定能单枪匹马地闯出来。』③
注:
①于连,司汤达[法]著名作品《红与黑》中的主人公,有着极其自负的性格。《红与黑》被认为是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作。
②化自《红与黑》中的名句:“权势!先生,难道算不了什么吗?愚者的尊敬,孩子的惊讶,富人的羡慕,贤者的鄙夷。”
③引自《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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